2017年6月1日 星期四

【一鏡到底】一個人的革命 祁家威

文|簡竹書    攝影|楊子磊
1986年,祁家威在麥當勞召開國際記者會,公開出櫃。那時同性戀仍被視為見不得人的疾病,美國甚至有所謂雞姦罪,可判重刑。
祁家威無視異樣眼光,奇裝異服在街頭宣導愛滋防治,路人視他如瘟神,甚至指他已染上愛滋。連圈內人都未必認同他的風格。
時代快轉,近年同運團體早已如雨後春筍,特立獨行的祁家威被視為上個世紀的舊人物。然而就在他似乎快被掃進歷史的塵堆時,大法官748號釋憲,一夕翻轉了祁家威的邊緣形象,也翻轉了所有同志、跨性別族群的無望生命。



1986年,祁家威在麥當勞召開國際記者會,公開出櫃。那時同性戀仍被視為見不得人的疾病,美國甚至有所謂雞姦罪,可判重刑。
祁家威無視異樣眼光,奇裝異服在街頭宣導愛滋防治,路人視他如瘟神,甚至指他已染上愛滋。連圈內人都未必認同他的風格。
時代快轉,近年同運團體早已如雨後春筍,特立獨行的祁家威被視為上個世紀的舊人物。然而就在他似乎快被掃進歷史的塵堆時,大法官748號釋憲,一夕翻轉了祁家威的邊緣形象,也翻轉了所有同志、跨性別族群的無望生命。
一夕之間,祁家威成了婚姻平權運動裡的大英雄。幾乎要讓人忘了,過去這十多年他其實在同志運動中越走越邊緣,早年社會更一度傳言他染上愛滋甚至死了。
祁家威一如30年前那樣瘦削地出現在我們面前,而今已59歲的他有著比同齡人還顯滄桑的全頭白髮,雙腿依舊細得撐不起長褲。沒有討喜外表,既非笑起來能把男人女人都融化的陽光型同志,也非陰柔花美男。他自嘲:「最早從事同志運動時,政府就罵我長得醜還代言。」

公開出櫃 風格浮誇

他遞出名片,沒有職稱,只祁家威3個大字,英文名則是Dayway Chief,「我從小喜歡人生充滿特別的意義,我的英文名字是David,沒什麼特別意義,就改成雙音節,day是一天,way是方式,一天的方式,就是生活。祁是Chi,加個尾音Chief就是領袖。」
與乾瘦外型恰成對比,一張名片完全說明了此人的浮誇風格。他說話亦如是,例如喜歡強調自己懂得25種專業領域,從政治學到法學、心理學無不涉獵,或說自己的演講100個聽眾聽完有100人都會同意他。從外表到性格顯然都不是討喜之人,也難怪大法官宣告民法違憲後,儘管網路上出現許多關於祁家威的溫馨文章與照片,批判的聲音卻也逐漸浮現。
但也只有如此張揚之人,才敢在30多年前就大剌剌地公開出櫃。那年祁家威28歲,麥當勞剛引進台灣不久,他在麥當勞召開國際記者會,宣布自己是同性戀,「我就跟大家講我要做2件事,防治愛滋、爭取同性婚姻。」他成了台灣第一個公開出櫃的同性戀者。
那時,絕大多數台灣人,不,地球人,都還認為同性戀是需要治療的羞恥疾病,那是一個而今我們很難想像的年代,美國各州甚至還有「雞姦法」,同性性交被視為犯罪,最多可被判刑20年。

奇特造型 街頭募款

祁家威自此開始他一連串「驚世駭俗」之行。2年後的1988年,他與伴侶宣布結婚,「我們有儀式,在福華飯店請一桌,還有證婚人。」之後他為了防治愛滋,公開在各大街頭或夜市募款,不少3、40歲以上的台北人都看過祁家威的各種誇張造型,他有時扮耶穌、有時扮埃及豔后,他甚至曾為了推廣保險套,全身只穿一條內褲,身上掛滿保險套。路人視他如瘟神。加上他瘦得離譜,「祁家威有愛滋病」的傳聞不脛而走。

祁家威說,自己是上了建中後才喜歡同性,小學、國中看上的都是女生,可惜皆有緣無分。他出身公務員家庭,父親在經濟部工作,母親是家庭主婦。祁家威是長子,從小功課極好,下面2個弟弟的課業成績遠不如他。

「我們家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。」他考上建中,父母欣喜。卻也在建中,他進入叛逆期,不愛讀教科書,他至今記得有個老師,「我課堂上提問,老師說這是課外問題,他只教課本,想學,就去上他的補習班。」他成績大幅滑落,甚至2次留級,最後被退學。他到補習班工作4年,也做過保險員、大樓管理員。

他至今住在中正紀念堂附近一處公寓地下室,30年前就在此租屋,市話號碼也一樣,當年他便自費做廣告刊登自家電話,同志族群任何疑難雜症都可找他。太多人打過這支電話找他求助,包括1994年2位雙雙在旅館自殺的北一女資優班學生林青慧與石濟雅。
當年新聞震驚社會,自殺原因卻隱晦。祁家威說,2人前一晚投宿旅館時便打電話給他,「她們問我,同性戀到底有沒有可能好好地、坦然地活下去,我說就算現在環境不好,妳們也要堅持活下去,不能選擇自殺。結果第2天報紙登出來…若是早一步實現婚姻平權,就可以少失去一些生命。」說的是傷心事,他卻沒一絲哀傷。
祁家威的情緒似乎平穩得像一條直線,儘管嘴巴說個沒停,卻見不到心情高低起伏。言語是他的銅牆鐵壁。問他,數十年來曾被人歧視嗎?他答:「站在我面前的人,沒有。在我背後的,我看不到啊。」
那些年,他站街頭募款,將款項用於提供保險套或免費幫人送愛滋篩檢,許多人不敢露臉,祁家威總是一個人騎著那輛舊摩托車,來回奔波住家與檢驗所之間。由於常與感染者接觸,他自己每4個月就驗一次血。

單打獨鬥 成邊緣人

外界質疑他沒公布善款流向,耳語不斷,他卻依然故我。我們問起,他也沒多澄清。但許多與他熟識的友人都表示,從未懷疑他的操守,因為他個人始終過著清苦日子。社會氣氛逐漸轉變後,終於有了同志團體,例如同志熱線諮詢,祁家威便默默幫忙付了許多年的電話費、水費。

他的爭議還包括行事過於粗糙率性,例如1994年他3度控告愛滋帶原者惡意與他人發生危險性行為,並公布姓名,此舉引發同志團體抗議。他也曾逕自帶媒體參訪愛滋中途之家,罔顧病患隱私。2000年左右他便停止募款,2001年停止幫人免費篩檢愛滋,慢慢淡出運動圈,只在每年同志大遊行時,一個人爬上制高點,揮舞彩虹大旗。仍是不忘張揚。

他解釋,此舉有其意義,「有一年同志遊行,路上很多公車經過,我發現公車乘客都是低頭往下看遊行,這種角度潛意識容易產生鄙視、輕視,我不容許鄙視!我馬上爬上一輛送貨車,揮彩虹旗,公車乘客就變成抬頭看。往後我每一年遊行,都要找一個制高點。」

我們轉到一處有欄杆的地方拍照,攝影記者從欄杆後方拍攝他的背影。始終和顏悅色的他此時語氣忽然些許緊繃:「你為什麼安排這種鏡頭,是要讓我有距離嗎?」
但隨即很快又說道,自己早已學會以不同觀點詮釋:「很多事就是你的解讀,譬如這樣的鏡頭,有人會想成有個鐵的阻隔,但像我這樣聰明有智慧的,我的解讀是別有洞天,哎喲另外一邊有帥哥(攝影記者)。」

挑戰體制 連連遭拒

他終於鬆動一些,聊到當年站在街頭時,曾見到2位著名政治人物,「他們從我背後走過來,經過我之後雙雙回過頭『呸!』的吐一口痰。就算有痰,不可能2個人同時有痰同時吐吧。他們就是反同婚。」吐痰的不只政客,他說,卡車司機看到他也是呸一聲。
他沒提的還包括早年在新公園時,他曾遇過幾個五專生,見到他像同志便對他揮拳一頓打。遍地毒蛇,他早被周遭惡意咬得一身是傷,而今一切狂妄之語,不過是阿Q式自我防衛,讓他得以硬撐到如今。
即使後來淡出同志運動圈,他仍屢屢挑戰體制,例如1998年試圖與人公證結婚被拒,2年後他聲請釋憲,但最後不被受理。2013年再次嘗試登記結婚仍被拒,他一路打官司打到最高行政法院,到了最高行政法院,強制規定要請律師。
近30年來始終單打獨鬥的他,不得不求助「伴侶權益推動聯盟」的許秀雯律師。許秀雯回憶,雙方合作後,祁家威在法律專業上完全尊重律師團,但仍總是親自護送狀子到司法機關,從不讓他們郵寄,「有時候看著他騎車的背影,會覺得心酸。」
起初,祁家威的浮誇舉止一如往常。「像我們2014年召開記者會,他忽然當場向我們下跪感謝,出乎所有人預料。」後來憲法法庭開庭前,許秀雯簡直像媽媽告誡頑童般:「我『警告』他說你不要再做一些很聳動的事情喔,他問什麼叫聳動,我說像下跪就不妥當,他就說:『那個我用過,不會再用了』,我們會勸他不要再做這個、那個,他就說:『好啦』。」
許秀雯這樣看待祁家威昔日的奇特舉止:「以前同志議題不受關注,他必須要用驚世駭俗的手法。再說,如果他是個順民,乖順人格,可能很早就放棄、退出了。他必須特立獨行,才可能堅持到現在。」
今年3月24日的憲法法庭,祁家威終於沒再「出包」。庭上,他說:「我等這一天,已經等了41年6個月又24天。」
憲法法庭結束後,許秀雯等幾個義務律師都收到祁家威送的一枚銀幣,「銀幣叫愛的語言,language of love,上面刻著各國語言的『愛』,我們都很感動,他都這個年紀了,還這麼浪漫貼心。」
5月24日,大法官在舉國驚嘆聲中明確地解釋,民法現行關於婚姻的規定,已經違反憲法中的婚姻自由及平等權,並要求2年內修法或立法,否則2年後同性婚姻可直接援用現行民法。

對抗歧視 不再恐同

同婚團體看似大勝利,但執政當局至今未明確表態是否直接修改民法。「另訂專法或專章」的聲浪始終不小。然而不論專法或專章,皆被抨擊如同「種族隔離」,許秀雯就說:「弄專法專章,沒說出口的是隔離的企圖,依舊把同志當成『他者』。婚姻平權不只是同婚合法,要對抗的是歧視、恐同,它的象徵意義是,沒人能再把你當成次等人。」
記者會結束後,祁家威依舊孤單地騎著那台舊摩托車返家。其實幾十年來他始終獨居,30年前一同在福華宴客的伴侶,至今仍算是伴侶,但2人始終未同住。他極保護對方身分,只說2人是開放式關係,「我們家那口子的爛桃花比我還多,連搭個公車都可以被司機帶回家。」同婚不為自身,只是爭一個尊嚴,30年了,吐痰、口水、冷言、毆打…終將慢慢成為過去。
https://www.mirrormedia.mg/story/20170529pol0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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